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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条荒芜的土路从村头向北,穿沟越梁,一直伸向大山。村里的老人们都证实:这就是当年车水马龙的雁门古道。
雁门古道号称中国四大古道之一。古道上曾留下过昭君出塞的车辙,也留下过汉武帝横扫匈奴的铁蹄;著名的和田玉就从这里流向中原,富甲天下的晋商就从这里走往漠北……
记事时,古道上早已断绝了商车驿马的踪影,山外的这段土路一眼就可看到头,山里的路是什么样子,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却很少有人知道。好在一些常走雁门的车把式们当时还健在,他们动辄讲述一段打马过关时的惊险情景,或倒腾一阵车马店里俊俏老板的风流逸事,从而任人去想象古道沿途的热闹,想象翻越关山的惊险。年轻时,曾几次动过念头,总想去走一趟雁门古道,去看一看沿途那些曾热闹异常的店铺酒肆是否还在,瞧一瞧车马店里俊俏的老板现在风韵是否依旧,爬一爬陡峭险峻的上关坡道,看关楼下深深的车辙是否还那样光滑……但荒径遥远,一直未能成行。
前些时,闲读司马迁《史记》中的李将军列传,书中关于李广最后一次出关作战,却因迷失方向导致延误军机的一段描写,又把早已淡漠了的古道情节翻腾出来,细细思量,心中总是疑绪惑惑:李广所出的雁门东路也就是现在的东径关古道,无非也就是那么一段山沟,久守雁门的李广怎么会迷失方向而铸成大错呢?是书中写错了,还是我多疑了?辗转之间,我便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冲动:一定要亲身走一趟雁门古道,到实地去看个究竟!
这是2002年的初秋,适逢儿女因放假猫在家中,我便动员儿女一起参与了这次行程。原本计划是从家里开始就一直步走着去的,可家人总担心我们徒步走四十多里路最终走不到头,坚持要我们坐车到山口再步走。熬不过家人的好心相劝,只好让三弟开车一直把我们送到古道的入口处。
古道的入口因地处雁门关古道南端,因此称为南口。口前的地形比想象的宽敞,也比想象的平坦,南口村依山而建,从依然宽阔的门庭和整齐的房院,可以想象出村庄当年的繁荣与富庶。我们在村前下车时,人们都把好奇的目光投向我们。得知我们是要徒步去雁门关时,人们满脸的惊诧,都说山道荒芜多年,已无现成的路可走,只能沿着三十里的河床艰苦跋涉,已好多年不见有人步走着去了,人们都担心我们老的老,小的小的走不到头。当我们表现出非常坚定的决心后,好心的人们只好不断提醒我们,进沟后只管顺着右手的沟走,千万别往左边走。还没进山,就提醒我们别走岔路,望望前面起伏的山峦,心中不免一阵忐忑。
在村民的指点下,我们走进了一条被河水劈开的大土沟。如果不是村民一再确认,我真不敢相信这就是雁门古道的入口,它与山下任何一条河水冲刷出的土沟都没有两样,普通而平凡,全没有我想象中著名古道应有的宽宏气势。这就是当年李牧、李广、卫青等悍将带领千军万马出征的通道?这就是昭君及无数和亲使者出塞的起点?这就是当年车水马龙,商旅车队拥挤的热途?我们将信将疑地向深处迈进。
古道——确切的说是河床在土崖的夹持下蜿蜒着向山里伸进,两旁没有绿色,没有建筑,满眼黄色的土崖。崖壁或似刀劈斧砍般齐耸,或风蚀雨溶般颓废,崖上间或爬出一株光秃秃的枯树,间或挺立起一座古老的烽火台,苍凉而神秘。沟里异常寂静,只能听到我们三人沉重的脚步声在两壁间回荡,冷不丁,崖顶上蹿起一只山鸦,扑棱棱的拍翅声和沙哑的惊叫声让人一阵心悸。古道以其特有的风韵与神秘深深地吸引着我们的脚步。
在狭窄的河道里转过几个弯道,眼前略显开阔,恰如南口老乡预言那样,路在这里分开了两岔。左前方的路略显宽阔,并向人们展示着可以想象的前景。右方的土路恰象一道羞涩的小土沟,拐着弯向崖缝里钻去,一点也不会被人看好。究竟哪条才是通往雁门关的路呢?我们站在岔道中间犯了踌躇。此时沟里一个人影儿也没有,只能靠自己的想象来判断。考虑再三,南口老乡的一再忠告终于占了上风,我们最终怀着不安的心情顺着右方的河床向山缝里钻去。
这一段山沟比刚才的山沟更狭窄,路也更加荒凉,全不像车驰马拥的大道。更糟的是拐过几个弯儿后,一堵高大的土崖突然兀立在路的正前方,我们心里一凉,都以为走进了死胡同。正当我们疑神疑鬼地为我们刚才的错误判断后悔不已时,路在土崖的根底忽然向左一拐,前方豁然开朗,脚下不仅闪出一条略宽的土路,而且路旁竟然坐落着一处整齐的农家小院,特别是小院门前几株盛开的向日葵,鲜艳夺目,光彩迷人,活生生给人一场“山重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”的惊喜。鲜活闪亮的向日葵,激活了我丰富的想象,我不禁联想起车把式口中的车马店和俊俏风流的店老板,心中不由一振,此时小屋的窗前是不是就端坐着一位风韵依旧的老人,或是闲拥着一位端庄秀丽的少妇?要不然;有谁会把这么妖艳的葵花种在门前呢?我加快脚步急急奔向门前,一心想亲眼看到我意想中的一切。……然而,大门紧锁着,院里院外并不见一个人影。我不禁大失所望。后来才听人讲这个地方叫“二里半”,过去曾是一个热闹的地方,后来古道冷落了,人家大都搬出山外去居住,这里就只剩下一户人家。这会儿,小院的主人是否也已搬到了山外,只是因留恋故居才栽种了几株葵花?我无法知晓。
奇迹没有发生,小院本身带来的惊喜也渐渐平落,山沟里继续着荒漠与寂静。因路途没有一处明显的标志,因此心里对所走的路一直放心不下。恰好路边出现了一栅羊群,放牧人也许经历了太久的寂寞,一看见我们就迫不及待地跟我们答话。我乘机证实了脚下确实是雁门古道后,一颗不安的心总算平静下来。当问及前面的路时,热情的放牧人连声说路还远着呢,并一再叮嘱,前面遇到岔道时,一定要往左手的沟里走,千万不能往右面的沟里钻……。又是岔道!古道上究竟有多少值得注重的沟岔?望望前面起伏的山峦,一颗放松了的心又紧绷起来。
这时,路两面的山沟渐渐宽阔起来,土山渐少,石山在增多。两边的山坡上隐约可见一簇簇游荡的羊群。因放牧过度,山坡上的小草都被啃出了根须,裸露着黄土的山头上只能若隐若现地看到斑斑绿色,历史的苍凉与现实的荒凉搅和在一起,一幕幕地在我们的眼前移动。
行不多久,前方果如放牧人所说,两条天然大沟横在面前,左边的狭窄而蜿蜒,右边的宽阔而气势不凡。这是否就是李广当年迷途的地方呢?望着眼前令人惑惑生疑的岔路,我不禁感慨万千。两千年前,当李广带领的部队走进古道时,也许就是在这里遇上一个云雾弥漫的阴天,引路的向导逃跑了,排头的官兵一时辨不清方向,只好凭着感觉一头扎进了右面宽阔的大沟。后来听人讲,右面的大沟一直通向高大的馒头山下,千军万马钻进去根本找不到出路,只能从原路返回来。如此一来,李广就白白浪费了一天时间。就因为这次“失道”,导致李广贻误了战机,最终落得“引刀自刭”。至此,我始信《史记》故事的可信性。当我把这两千年前的悲剧故事讲述给子女们听后,三人不禁一阵感叹,对神秘的古道又增加了几分敬畏。
穿过一段较长的山道,正当我们感到寂寞无奈时,前面的山势忽然展开,河床的右边竟然呈现出一个小小的村落来。只见村头柔柳成荫,村中房院错落有序,似有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。从村里走出一个汲水的老者,上去一打听,才知道这就是古道上有名的前腰铺。过去,无论是上关的人马还是下关的人马,走到这里时都已走得人困马乏,都会在这里歇歇脚,等养足精神后再上路。因此,这里曾是一个十分热闹的地方,也是车把式们谈论最多的去处。凭着车把式当年的叙述,我刻意打量着村庄的一草一木,想从中找出村庄当年的红火情景,也很想让村里走出一个健谈的人来,好向我们倒腾一段往日的趣事,然而,我们休息了好半天,竟再没见到一个人影。心中不由生出一种淡淡的惆怅。
从前腰铺再往里走时,两边的山头变的高大起来,河床也很明显地在爬高,脚下已失去路的痕迹,我们只能在乱石或断断续续出现的泉水旁选择迈脚的地方。长时间的跋涉使我们身体的疲劳感在加重,枯燥与单调的气氛也在不断地加重。算算路程,我们才刚刚走了一半多一点,前面的路仍十分遥远。望着前方看不到尽头的崎岖山路,儿女们渐渐失去了最初的新奇感和冲劲儿,脚步明显地缓慢下来。紧接着,他们频频停顿下来,开始对付那些略显沉重的饮料和面包。最初,我还想着法儿讲述一些与雁门关有关的故事,想提提他们的兴头。可路实在是太长了,当我把我所知的故事都讲完后,山沟里只能听到我们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踉跄而沉重的脚步声了。
望着满眼苍凉的群山和古道,听着我们自己沉闷而疲惫的脚步声,我不由地浮想联翩:我仿佛觉得有好多古人正在与我们同行,他们也许是一队正在出征的古代将士,他们身上不仅负荷着沉重的盔甲、弓箭和刀枪而且还携带着足量的食物和行李,当他们从驻地行进到这里时,早已是疲惫不堪,他们也象我们这样,隔一会儿就想坐下来休息一番,或者干脆躺在那里一步也不想再走,可关外紧迫的战事不允许他们有丝毫懈怠,他们在军官的鼓励和呵斥下不停地向前行进,枪械的撞击声和沉重的脚步声在山道上久久地回荡……;他们也许是一队拉货的铁甲车或一伙结伴走口外的关里汉,面对枯燥而单调的行程,他们也许在不由自主地想着家里的亲人,也许在为出关后的艰难路程忐忑不安。这时,他们会不会抹一把酸楚的眼泪?会不会满怀悲怅地吼几句《走西口》……?作为行进在古道上的现代人,置身在古人经历过的空间里,跋涉在古人曾行进过的车辙上,我有足够的情绪去默默地凭吊,去任情地遐想。
经过一阵最艰苦的跋涉,走过一段最崎岖的山路后,前面终于又呈现出一座荒凉的村庄,凭着临行前参阅过的地图判断,我估计这很可能就是距雁门关最近的村庄——阜家坪。一位在这里居住过的朋友曾经这样介绍这里的景况:古道未废弃前,这里是古道上最热闹的地方,因占据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,这里的人家也十分富裕。特别是古道的东边,不仅建有宏伟阔气的五进大院和青砖大瓦房,而且家里的积蓄多得惊人。院主人曾向人们自露家底:他家的大洋可以从这里一直摆到代县城的鼓楼下。多么惊人的财富!可惜日本人进村后,不仅把五进大院烧了个净光,院主人也被日军一枪打死,巨额财富藏在何处,竟连自己的后代也没来得急告知,害得后代疯找了六十多年都不见踪影。目前只留下一片废墟供后人凭吊。带着一种好奇,我快步登上东边的山坡,果见眼前一滩废墟,其中房基石阶清晰可见。从废墟的规模,足可以想象到房院当年的气派。我抚摩着整齐的石阶感慨一番后,返到路西的柳树下,准备找人打听前面的路程。恰好从山坡上走下一位撵羊的中年妇女来,听我们问路,大声大气地回答:远着呢,还有五里地呢!我还想问的再详细点,可那妇女发现还有几只羊在山上乱跑时,也顾不上回答我们,呼喊着向山上追去,一眨眼间便跑上山顶。那泼辣的性格和矫健的身姿,让我们父子三人惊得口瞪目呆,久久回不过神来。
休息过一阵后,天色已近中午,我催促大家起身,可儿女们抚着乏困的腿脚怎么也不想再动,我只好一个个地把他们拽起来,鼓励大家咬住牙走完最后的路程。
路在村庄的尽头拐了弯儿,正前方除了一片柳树和满眼高大的山峰外,再也看不到路的踪迹,从前面已走过的路况判断,我想我们很可能还得转过几道弯曲的山沟,还要经历一番艰苦的跋涉,才能到达雁门关。我做着继续跋涉的准备,转过一汪泉水和一片茂盛的柳林后,路却在眼前突然消失了,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条陡立的河床,河床从山上一直扑下来,满目荒沙乱石,根本找不到路的踪迹。正当我对着河床踌躇莫展时,忽听得儿子和女儿同时惊呼:“爸爸,你看那是什么!”我顺着他们所指的方向抬头望去,只见左前方的高山之巅,一座雄伟的关楼屹立在两座耸立的高峰之间,高山和关楼浑然一体,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。我浑身的热血一阵沸腾,从心中呼出一个响亮的字眼:雄关!这就是我意想中的雁门雄关!
在此之前,我已三次登上过雁门关楼,那都是坐着汽车,从关楼的背面上去的,每一次登关,我都很想寻找一些意想中雄关的感觉,但每一次我都有一些淡淡的失望。毋庸置疑,雁门关与其他关楼相比,因是在山巅设关,因此感觉上就多一份雄险,但从北面看关楼,我总感到它是一座很普通的关楼,跟我心目中的雄关相比,跟中华第一关的尊称相比,总觉得有些不相称。为此,我常常怀疑自己的感知能力是否有问题。可此时此刻,当我仰望关楼时,我终于看到了一座无比雄伟的关隘,我终于找到了心目中雄关的感觉。我已按捺不住我心中的无限感慨,我想向关顶上徜徉的游客大声地呼唤,你们真想认识雄关、感受雄关吗?你们在那里是感受不到的,你们只有站在这里抬头仰望,才能领略到它的雄险,才能感受到它的威严,才能不枉此一游!我也想向有意体验雄关之险的人们大声呼唤,如果你真想了解雁门,真想认识雄关,请你别坐着汽车从背面悠哉悠哉地来,你要沿着古道,寻觅着古人的足迹一路走来,只有经历过古道的神秘和曲折,只有体验过跋涉的艰辛与寂寞,只有在千徊万转后猛然间与关楼相遇,你才会感受到古道的魅力,你才会认识到雁门关的雄伟!
儿子和女儿显然也已被雄关的魅力所感染,没用我招呼,一改刚才的疲惫状态,生龙活虎般地向关楼奔去。摸摸依稀可辨的之字形盘山路,望望在骄阳下光芒四射的雁门雄姿,我把千万感慨化作浑身的力量,满怀崇敬,满怀庄重地奋力向山顶攀去。我要向雄关大声呐喊:雁门关,我来了!我顺着你古老而苍凉的山道一路走来了!(李培根)